节录：2023年夏天，文籍出书业库房重镇涿州，经历了出乎料到的激流。被水冲走的，有一个家庭20年累积的家当，有出书东谈主隐身幕后的骄矜，有再也找不到的绝版书和附着其上的故事。四个多月已往，严重的蚀本，加上紧缩的利润空间，东谈主们变得愈加求实。要么用更差的纸张印刷，要么裁减内容品性，也许有一天，民众拿着钱也很难买到好书。这是一位出书商的驰念，亦然文籍业和扫数读者王人可能濒临的挑战。以下是三位涿州文籍东谈主的申诉。

图、文、视频 ｜姜婉茹 裁剪｜陈秀灵 编著 ｜陶若谷

菊姐 文籍配送商家 施行损爽约400万

7月31日涨水那天，我带着两个孙子在楼下玩水，捞到一条鱼，挺欣喜的，发了一又友圈，那条鱼到当今王人谢世。水越来越大，老公拿盆往库房外舀水，自后水持续涨，舀出去也没用了。断电、断煤气、断水，家里什么吃的也莫得，大东谈主能扛，3个孙辈何如行，咱们就先撤回了。

8月11日，一大开库房的门，我傻眼了，扫数的书架王人倒在地上。书一泡水延迟，会把搁板王人顶掉，书散了一地，1000多平日的库房一网尽扫。以前王人是把书当成孩子相同去珍视，花了20年一丝点累积起来的，是两代东谈主的心血，心王人碎了，我有几个20年呢。本来思好了不哭，我忍着没出声，阿谁眼泪就流。这若是一场梦就好了。

参预文籍行业，是我老公摆摊卖生果的时候看武侠演义，有个顾主问书卖不，我老公就卖给他了。这比卖生果强，起码书滞销不会烂。等于千里一丝，咱们农村出来的，有的是力气干活。小时候爸妈让我上学，我说上学干嘛呀，很早就出来打工，在饭馆端盘子，自后摆地摊、烤栗子、削甘蔗、卖生果，城管来了追得连鞋子王人跑掉，才知谈有文化多好，无须过得这样空泛。

城管查得紧，自后就思主伸开书店，又借了钱作念藏书楼配，生意一丝点弄起来了。咱们2004年从江西来了朔方，搬了有十几次家，刚启动很不习尚，库房冷得受不了，棉袄套了两层，袜子亦然两层，照旧算作皲裂，一直流鼻涕，天天王人像伤风了相同。那时思着还年青，不要到老了再耐劳。

从十几岁干到当今五十多岁，干得太累了，本来过两年就思退休了，为我方活一次。当今货王人莫得了，那么大一个库房空了，前次把它摆满花了6年，也不知谈哪一年智力再把它摆满。

菊姐库房里，被水泡过的画册。

这下没法退休了，养老钱王人没攒呢，屋子也没买，一辈子光租东谈主家的屋子了。33岁的大男儿买了房，就在涿州，挨着孙子的学校买的，思着以后好上学。拿钥匙接房要4万块钱，这钱拿不出来，房就一直空在那儿。当今思卖掉抵债也不可，这个“水城”的屋子东谈主家王人不要了。

转行更不可能。在这个行业作念生意，咱们欠别东谈主的钱，别东谈主也欠咱们钱，王人是这样。只可得意渐渐还，别东谈主欠咱们的，东谈主家说只还一半，因为他也受灾了。

请东谈主算帐库房要两三百块一天，咱们请不起，王人是我方干的。退水后的几天，又没水又没电，只可从别的场所取水。有时候一天能来几小时水，就按照来水的时刻迅速干活，干戈相同。书库里太臭了，要把书架子一齐清洗一遍。老公和两个男儿一启动穿雨鞋、戴口罩、手套，自后实在太热了，就赤脚穿拖鞋干，烂手烂脚的，打理了一个多月。终末泡水书卖废品三百多一吨，卖了8万多块钱。

这个院子里，咱们差未几是受灾最重的，租的老库房，地势低，况且内部王人是新书，积蓄全砸在货里。就像这个家相同，是20年一丝点累积的。来的时候就一个包，一米五的床，三个东谈主挤着睡。挣到一丝钱，就添个电饭锅，煤气灶，电视机、电电扇、三轮车，王人是一丝点攒的。这场水事后，家里的电器也泡坏了。

左：激流后的泡水书。右：菊姐大男儿在算帐淤泥。申诉者提供

菊姐和大男儿借用邻居家库房，存一丝东西。

一下子蚀本了400多万，我家谁也不提这回事，心里王人显豁，一天天的就这样过。老公发过一又友圈，亲戚畹除了他姐姐打电话问了一声，其他伯仲姐妹一句话王人莫得，可能是怕咱们借钱吧。我跟婆婆说咱们家完蛋了，几百万莫得了，她还笑，说阿谁书就晒一晒、吹风机吹一下照样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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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理库房太累，一个个全病倒了，咳嗽发热、拉肚子。我乳腺增生犯了，腹黑供血也不及，只可一直劝我方省心，生病了还得用钱。老公血脂高，血栓伤到了耳朵，内部有嗡嗡的声息，有点聋了。去病院看，一听要先交5万入院费，也不一定能治好，他就回家了。

当今大男儿每月还要交3000块房贷，车也淹了，又按揭买了新车。疫情三年压了不少货，正本指望8月开学卖些讲义，又碰上激流。小男儿25岁，本来思本年挣到钱，给男儿找媳妇。他知谈咱们江西，彩礼又是一笔钱，就说先不找了，一个东谈主很冷静。但是这个岁数了，谁会不思找呢？

当今思贷点利息低的款，把生意重新运转起来，但是咱们不够履历——开够300万发票的公司智力贷，咱们卖不到那么多钱。

菊姐尝试晾干文籍。右侧为申诉者提供。

闫冰 纸上声消息店雇主 施行损爽约1300万

我书库里80%的书王人没了，进水的水位大致有一米八，只留住书架表层的。但其实上边放的大多是滞销书，下边放的才是好书，拿着相比便捷。

水是一会儿涨起来的，根柢莫得契机把书挪走。大伙一直在把书往上挪，搬到几十公分、一米高，但谁也思不到会涨那么大。之前我在涿州有两个书库，一直堆到库房门口，犄角旮旯也塞着书，门口王人进不来东谈主。当今只剩下一个库房，书还没摆满。也在磋商搬家，这一趟算是伤筋动骨，下次再发水，生意就平直完结。

我把心爱的书挑进书库的办公室里，有不少签名本、绝版书，当今吸水延迟后，卡死在书架上，比砖头还硬，拿王人拿不出来。发水后的三个月，咱们基本就在整理库房，从前合后仰的书架中间，把好书一册本捡出来。本来应该用水清洗一遍，因为心焦复原，地下王人是一层泥，思之后再用拖把拖一下。

此次蚀本了1300多万，这是进货的价钱。也影响到实体书店，线上和线下王人很糟糕，库存数据不准，神秘顾客暗访好多品类的书王人没了，背面配货也配不上。有家新店原计算8月8日开业，送货那一天发了水，没送出去，终末水把车也淹了，2000多包书全泡了。那些书是我一册本选的，花了大要一个多月，因为开新店要相当全心，不但选品要好，价钱也要低。

我是坐着铲车进书库的，第一眼看水腿王人发软，合计很不真实，一切王人莫得了。我从1997年就启动卖书，无意遇见一个书店雇主，他的书5块钱一册，就跟他聊起来，说好从他那儿进货开书店。我花1050元租下一间店，又在卖二手产品的场所拦下一堆正在被劈的书架子，店就开起来了。

闫冰的藏书被挤压，一经变形。

闫冰用棍子撬开书架。

作念书店很成心旨道理，挑书像寻宝相同，遇见好书就思保藏，越留越多。若是有东谈主打电话说要卖藏书，我坐窝就会怡悦，把其他事王人往后推，再晚也思去望望。

之前收过两位老教练的书，老东谈主住的场所莫得电梯，他们腿脚不好，就把老屋子卖了，要搬家去住一楼的新址。老妃耦不舍得卖藏书，这些书跟了她一辈子，其中一些照旧她父亲留住的。她父亲留过学，文革前就把一部分书埋在院子里，没过多久抄家的就来了。风云后他们把书挖出来，给每本书王人包了书皮，写上书名，笔迹娟秀整洁。我那时还说，这些书在书店里展示，摆在古书架上恰到克己，他们就说要把书王人送给我。

去收书的那天，我给两位老东谈主跟书拍合影，老爷子顿然哭了起来，老妃耦也随着哭。我忽视干脆平直搬到新家去，他们夷犹了一阵，思要，舍不得，又不得不舍，终末照旧让我拿走，说我方万一哪天不可了，不思这些书莫得一个归宿。我答理解把这些书的箱子编号，如果思要什么书，可以找我拿。他们很情愿，各自选了一册眷恋，老妃耦选了叶嘉莹的诗集，老爷子选了咖啡和影相书，其他的王人让我带走了。当今这些书全泡了，若是老教练找我要书，不知谈该何如面对他们。

还有一位编著，他的父亲、爷爷王人是作念常识的，他放在我这儿的书许多是孤本，是祖上算计清史的文件。我给他缠了许多层胶布，效果几十箱书王人泡了水，只剩下一丝避免。发水之后很久，他才饱读起勇气来看，一来就冲着我方的书去了，四十多岁的东谈主看得直流眼泪。一册本书提起来翻阅，嘴里念叨着“还能大开呢”。

本来我思退休之后，用我方心爱的藏书，开一家像样的古书店，可以没事修一修坏掉的书。我保藏了一堆好书和衰竭乖癖的好东西，应该能给东谈主漂泊的嗅觉。这个计算只可扬弃了，二十年保藏的东西，许多再也找不到了。

闫冰留了一摞泡水书作回来。

于惠平 步印童书馆独创东谈主 施行蚀本小于1000万

下雨是在7月30日。北京是一个少雨的场所，干燥起来闻获得灰尘的滋味，是以那天嗅觉相配汗漫，心情像度假相同，富足没思到这雨会跟咱们书库产生联系。

库房操纵持续发来前列线报，第一天水进了西南物流涿州园区，没到咱们书库。咱们是高台库，离大地一米多高，谁也思不到水真能漫上去。31日晚上，库房操纵还在地势低处的办公室抢救电脑，眼睁睁看着水上了二楼。那时还心存荣幸，书放在高15厘米的搁板上，如果水位罢手高涨，书还可以保住。夜里水位降过一丝，8月1日早晨，又涨起来。自后咱们用无东谈主机去拍，发现搁板上的纸箱一经被并吞了十几公分，最下面的书泡了，水就会往上爬升，渐渐洇湿表层的书。

激流时的步印书库。申诉者提供

三个月后，书库园区被打扫过，土堆里还能找到被水泡过的书。

从发水到真实参预书库，中拒绝了近10天。这手艺我脑海里过了许多场电影，作念了许多心情树立。几十年的心血付诸一炬，好像应该很灾祸，但其实很安定，事情等于这样发生了，只可经受。

我和老公是东谈主大玄学系毕业的，最早是在出书社责任，干了不到一年。咱们算了一笔账，2001年的房价大要一平米两三千，以那时的工资，要50岁后智力付得起第一套屋子的首付。咱们就下野了，向九故十亲借了4万块钱启动创业。起步阶段等于两东谈主公司，翻译、录入、校对、编著、初审、复审王人是我方作念，要买几许纸、付几许印刷费，亦然现学的核算。

作念一个封面要800块，咱们舍不得，老公就去报了个班学Photoshop。因为雇不起东谈主，只可更阑三更去请下了班的好意思工接排版私活。阿谁好意思工住在一个老少区的12楼，过了零点电梯就停了，我怀着孕，挺着肚子在黑私行一级级下楼梯，嗅觉随时可能摔下去。那时作念的是一册社科书，挺学术的。老公说但愿咱们作念的书10年后还能卖，我心里合计痴东谈主说梦。当今是2023年了，这本书真是还在加印。创业18年，20多东谈主的公司，一共才作念了200多种书，对一些高效的出书社来说，这是很难哑忍的速率，但天然品种少，咱们活得还可以。

涨水后那几天，我作念了一个Excel表格，书库3400平日米，有280万本书，7000万码洋，如果这一切王人失去了，嗅觉也可以承受。当咱们穿戴水裤、雨鞋，划着皮划艇进书库，看到死鱼的时候还能故作圣洁地笑，但看到一册本倾注心血的书泡在烂泥里，谁也笑不出来了。内部有创业之初成绩许多经验的书，有成心给近亲好友留的绝版书，有古法手工制作的一整张百米大纸，王人淹了个干净。

涿州书商在重建生涯

但是在作念过最坏的策画之后，发现居然有51%的书莫得被泡，合计很红运。有些地势相比低的书库，真是是没顶之灾。还有些卖书的店主，淹的等于他一齐家当，有的东谈主可能就转行了。咱们的施行蚀本不到一千万，也很惨重，但还有才略重新启动。会思两个两手空空的穷书生，能在北京有屋子、有孩子，生涯无忧，作念着心爱的事，何德何能。这王人是老天赐予的，当今它顺遂拿走一些，一经相配厚待咱们了。

咱们8月初在天津找了新的库房，有5000平日米，涿州的库房一经退租了。八月十几号，大货车智力开进去算帐，前前后后花了一个月时刻，清污、东谈主工，王人需要用度，搬一次家拉了十几车，也要花几十万。被水泡过的书一齐卖掉化纸浆了，那些书没法阅读，也莫得任何用。

泡水书

灾后咱们选了五种书，买纸重印，作念成“加油包”。许多书友是为了支撑咱们购买的，卖出了2万多套，从经济答复来看，这可能不及咱们蚀本的1%，但是传递了一个信号，全心作念书会被读者感知到。

几年前，行业发展势态蛮乐不雅的，咱们能花1000万买下一套漫画书的版权，当今可能莫得这样的胆量和风格了。近几年是对出书行业很有挑战性的期间，莫得太多利润了，要么用更差的纸张印刷，要么裁减内容的品性，也许有一天，民众拿着钱也很难买到好书。尽管从来没把交易放在第一位，咱们也不得不愈加求实。

以前我对录视频作念实施有点不平成都房地产神秘客暗访，习尚躲在幕后作念内容。激流之后，我把出镜访谈当成了必须作念的责任，只可往前冲。不吆喝，书可能就真是没东谈主来看了。